洞庭水上一株桐

四、“今夜星光灿烂”

 

这幸福是一去不复返了。回忆使我满足、使我悲伤。

 

凌晨四点钟，向抱着纸巾盒守在他身边的Cosette保证自己没事，并半劝说半恐吓地让她去睡四小时以后，Jean Valjean依然紧盯着天花板，种种思绪在他的脑海里盘旋。

一，        他没法把Javert从他的生活里摘除出去了。
这项安保行动开始前，他一直指望着和Javert……各走各路。他从来没想过他们之间还有任何——即便提起往事仍让他的皮肤底下充满刺痛——但他以为Javert根本不想跟他在扯上任何干系了。事实上他一开始只想确认对方过得如何，最好一切都好，但如果他过得不好……天啊，他从没想过。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离开能给对方一点安慰。但一顿晚饭，一场争吵，一座墓碑，一丝他不敢承认他自己听到了的妒忌，把他的希望打了个粉碎。
接下来他必须亲自确保Javert能过得好，虽然他不知道如何去做——但他非得立下这样的誓言不可。
二，        他也瞒不了Cosette什么事情了。
只要Javert还在他们周围，他就瞒不了任何事情了。那人令人毛骨悚然的坦诚把他吓得七魂丧去六魄——但Cosette温柔的眼睛又让他沉静下来。
他不得不向Cosette坦白一切，现在也乐意这么做，只是需要时间。给他自己一点时间，也给Cosette一点时间。时间这个曾经称呼他“爸爸抱枕”的金发女孩儿在他的身旁成长成了一个具备坚强和宽容品质的年轻女人，他从前毫无察觉，但如今为此心怀感激。
三，        无论威胁他的人是谁，出于什么理由，他最后一定要当面去感谢对方给了他这个机会。
只要对方还能让他活下来弥补一切。

他看了一眼表。五点二十分，天色微亮，颜色像是昨天的番茄汤。他决定出去走走，就去办公楼的天台上。办公楼离他家十五分钟车程，但他今天休息，也不想开车，开车让他烦躁。叫司机就更过分了，那卧底警员星期六总该休息。他相信威胁他的人不会起这么早，于是偷偷摸出了家门。Cosette因为很累，应该是睡熟了。四点半Marius和Enjolras回来的时候她没有出来迎接。那两个孩子小声的交谈声很快也弱了下去。静默中只有他还醒着，现在他走出门。宅邸格外静谧。他回头看了一眼，发誓要保护这份宁静。

他在通向天台的玻璃门外惊愕地发觉自己在这楼里并不是孤身一人。一个瘦削的肩膀倚靠在天台栏杆上。在晨光里他的深蓝色大衣泛着幽幽的紫色，那一板一眼的站姿没人能够错认。

Javert喜欢站在高处祈祷。他知道这一点，还拿G.K.切斯特顿的话略带担忧地调侃他不要把自己当成上帝的使者。Javert反驳他说自己从未这么想过。他要对城市和城市的秩序尽到保护的义务，至少他是这么说的。

“你在这儿，”他说出口的是个陈述句。“我以为你在巴黎有别的祈祷的据点了呢。”

他把Javert之前在蒙特勒伊常呆的电影院的楼顶叫做他的祈祷据点。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Javert总是蹑手蹑脚地溜去那儿。Valjean知道他是不想独处时刻被打扰，始终装作不知道，但某次他有好几天联系不上Javert而终于失去耐性跑到电影院楼顶寻觅时，Javert邀请他一起坐下。

那之后没多久Javert就搬进了市长官邸。他在那儿总共住了四五个月。

“很遗憾，你猜错了。我有很长时间没站在高处祈祷了。“

Valjean等着听他解释。Javert好像不想继续说下去，但是Valjean一直等待着。于是他接着开口。

“有一段时间……我干脆就不祈祷了。我不知道自己该祈祷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该祈祷什么。他祈祷好人平安，犯罪分子被抓捕归案，严厉惩罚。Valjean呢？他替Valjean该祈祷什么？他替自己祈祷什么？

“我很抱歉。 “Valjean知道自己这话说得太迟，但总比不说要好。”我没想到——我当时太急着去找Cosette了，还忙着逃跑。本来也是要伪装身份，我一开始没想假死。但是机会来临的时候，“Valjean停顿住了，因为Javert嘴角翘起一个嘲讽似的微笑。既不是原谅也不是指控。

“你误会了。我之前说墓碑的事，可能只是气极了，随便挑了件看上去像是能刺痛你的事。说实话，我没——从来没有。我是说，从来没有相信过你已经死了。“

Javert直视着他的眼睛。天色昏暗，他其实看不清Javert的瞳仁，但Javert的凝视一如既往地炙热。他曾经被这样沉默的交流温暖过，但此刻他只是在被烫红的烙铁灼伤。

他记起一件小事，他们在蒙特勒伊的法医Maximillian，一个黑头发的犹太小青年，喜欢他们俩就像喜欢两个过家家时候用的布娃娃。他一直说他和Javert是恋爱关系的标杆（多讽刺），他和Javert把他当作亲人（兄弟还是孩子？），有一天因为失恋在他们俩的公寓里喝了个烂醉，念叨着自己受了伤，“是贯穿伤，”Valjean记得他闭着眼睛挥舞着酒瓶说，“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他自己现在也受了贯穿伤，可是他还活着。意识清醒，因而每一丝疼痛都准确地传到他的神经。

Maximillian很快浴血重生，不带一点疤痕，年轻就是有这样的特权。Valjean没有死去过，因而伤疤还留在身体里。

那孩子后来怎么样了？他当时走得太匆忙，没跟任何人说出任何一句告别的话。

他辜负了所有人的期望。

在他走神的时候Javert已经移开了眼睛。他不知道为此该感到庆幸还是失望。

“你后来的证据做得很巧妙。我知道你还活着的时候就想问问你是怎么做到的，简直应该被列进教科书里。说实话没有任何人怀疑你的死讯。没什么可怀疑的地方。“

“但你不信。“

“我不想相信。为这事我都快成了警察系统里流传的一个笑柄了，有那么几年时间遇到一点风吹草动我就会抽时间去查，夏布耶差点为这事给我放了大假。谢天谢地，你还是那个狡猾的老家伙，你一冒头就拯救了我的名声。“

“我只是做得很简单。以前我曾经在悬崖上远眺，看见过那块礁石，知道它不在地图上，而且涨潮时会被淹没。剩下的全是运气，说实话，我当时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即便如此，你，你一贯敏锐……“

“跟那没关系。“Javert粗鲁地打断了他。

“什么？“

“我说过了，一点疑点都没有。我的行为就是在浪费警力资源。“

“——我不明白。“

“你还是不好好听人讲话。我说了，我是不想相信。“接着Javert停顿了一下，接下来费力地，慢慢吞吞地给出一个解释，”上帝啊——原谅我胡乱使用他的名字——如果我真的相信你葬身海底，我还怎么接着活下去？你可能是因为我之前在你身上弄的伤太痛了才淹死的。知道你情绪化起来有多可怕，你可能在海里一瞬间心灰意冷放弃了挣扎。你掉下去的时候我根本不在那儿，但是我还是会一遍又一遍地想象那个场景。有一阵子我洗脸的时候总以为自己也会被水呛死。更别提我还会看见镜子里我歪了一点的鼻梁。“

Valjean没反驳他。他知道Javert说的是对的。如果不是因为要去解救Cosette，他很可能放任自己沉没。她是他的天使。丢了一个，幸好又有了第二个。他的运气很好。现在他们俩都在这里。虽然他可能毁掉一切。

他抬起手来想摸摸Javert的鼻子。已经看不出什么被打断过的痕迹了。十年。他想起这段如白驹过隙的时间，手停在半空，没有再伸出去，也没放下。

“疼吗？“

“我忘了。“

 

Javert能识穿很多谎言，可他自己就是学不会说谎。

 

Valjean问他， “你想喝啤酒吗？”

Javert转过身去双手抵着栏杆，猛地前倾，靠在上面。

“我身上没带零钱。等我有了现金就还你。”

Valjean醒过来的时候有半边头痛得像搬进了个铁匠铺，还有半边身子是麻的。他记得自己买了一箱罐装啤酒。总共十八罐。他记得啤酒非常难喝。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天台下来又是怎么打车回家的，他的零钱摊开放在床的一角，少了一张面额过大的纸币。

他的在睡梦中似乎一直紧绷着脸色，脸上的肌肉酸痛不已。他对这情形大概茫然了那么一阵，直到他垂下眼睛，看见一个熟睡的警探蜷缩在他胸口，右手攀在他肩膀上，穿过他的耳后，供他枕着。那只修长的小臂不是最好的枕头，肌肉和骨架都太硬了，但Valjean睡得很好。他望着探长散落在白色枕头上的褪了色的棕发，思绪漫无目的地游荡。

他那么大的个子，是怎么这样轻易地落进他怀里的？

没有人说话。至少，没有人说出任何有意义的话。Valjean猜Javert也跟他一样不知道有什么话可说。他此刻最深的恐惧是，任何呼吸之外的声响都会像一场飓风一样毁掉这宁静无波的一刻。

而即便他竭力用无声的祈祷阻止，波澜还是漾起了。就在Javert的眉头。

他在思索，但又抓不住那些混乱的声音。Valjean见过他这个样子——很多次，在客厅的沙发上，一个小时接着一个小时，沾着尘土的外套挂在身上，一只胳膊还在袖子里，另一只抓着他的帽子扣在胸前。他那顶四十年前曾经流行过的帽子和肃穆的神情让他看上去像橱窗里的艺术画。

Valjean曾经走到他身边坐下打断他，和声细语地叫他去休息。然而这一刻他几乎没有这个胆量。沉默又太折磨人了，因此他抬起手来放在了Javert的头顶上。最后他终于问出口：

“怎么了？“

Javert眨了眨眼睛。他困惑的时候看起来尤其年轻，Valjean在心里感叹道。

“我感觉不到我的胳膊了。“

白头发的男人抬起头来释放了Javert的右臂，忽然觉得自己方才的恐慌比自己女儿的男朋友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时候还要滑稽。至少我没结巴，他赞赏自己，因为我连话都没敢说。

Javert没问他在笑什么。他已经习惯Valjean为所有不值一提的小事发笑。他叹口气，把自己舒展开的眉头又埋回那个温暖的胸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