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水上一株桐

杉下右京原本每周都去辅导花的功课，自从进入警官学校受训，就有三个月的时间去不上。

然后又是御手洗家的强盗杀人事件，查了半个月没有头绪，就此成为了一桩悬案。警察生涯出师不利，在最后善后处理时又被明确斥责不善于照料受害者的情绪，他开始质疑自己明明在学术道路上顺风顺水，却硬要跑到警察的人生道路上，是否是错误的选择，也就是这个时候。

说来好笑，软磨硬泡地，在餐厅、厨房、乃至大学寝室的床上不分时间场合地点地努力说服他加入警察系统的小野田先生，也是第一次让他产生退缩念头的人。

彼时小野田公显刚刚由人事官紧急调动公安部参事官，经手的第一个案件，恐怖袭击的目标恰好是搜查二课蹲了两年的贪污罪调查对象。小野田和对方做了第一笔他后来几十年生涯里做了上百次的交易，拿到了能够扳倒当时的警视副总监的证据，就和时任官房长密谋送目标出国避难了。杉下右京穿着不合身的西装带着一群人赶到了现场。

原本他在警察系统的阶级社会里，只是新兵小卒，但无论是头脑还是步伐都比别人快，连逮捕之前都不顾礼节随随便便冲在了前辈们乃至系长的前头。

所以是他第一个看到，贵宾休息室里当年新换的电子屏喜气洋洋地扔掉了刚刚起飞那班飞机的消息。

杉下右京调整呼吸的时候，下意识地鼓起了嘴巴。不知道是因为赶在杉下之前达成了目的松了一口气，还是觉得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面色泛红的样子实在很可爱，小野田居然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杉下右京看到自己成为警察官的里程碑在眼前粉碎，小野田公显那时候却还没有看到喂养不熟会反咬自己无数口的野良犬。说来好笑，那时候他只看到了杉下右京，眼睛里快要泛出泪水来了。眼睛很漂亮啊，他想，他即将分手的恋人，眼睛确实很漂亮啊。

“啊，小野田参事官。”

右京——还是叫杉下吧，毕竟称呼这种东西是要不断巩固才能习惯的——右京身后的一众一线刑警全部守规矩地低头向这位五年内连升三级的精英官僚问好，唯有杉下的两只手牢牢贴在身体两侧，拳头握得指节发白。小野田两手插在口袋里一副认真听取意见的长官样，只有直视他眼睛的杉下右京能看见其中令人火大的得胜的姿态。

他盯着小野田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忽然移开视线。

每次吵架的时候，为了避免小野田读出他的情绪来，杉下右京总是习惯性地移开视线。

“参事官大人来这儿做什么？”

“你也太见外了，不是一直叫小野田先生的吗？现在是下班时间，我奉命来接我上司的女儿，照片上来看，是个美人哦，听说性格也很和蔼温柔。——还有十五分钟。你要一起等吗？”

————

杉下右京意识到小野田并没有说谎，是第二天忽然被参事官紧急召见的时候。

“昨天的事如你所料。”

“什么话，昨天的事是遂您所愿吧。”

“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心愿而已。整个警察厅官房对此都是一致看法。”

杉下右京自嘲地笑起来。

“我意外于自己竟然会因此感到意外。”

参事官办公室的楼层很高，小野田又开着窗，他的叹气声和笑声都埋在了风里。这是好事，他想，声音颤抖起来会很缺乏尊严。

好像听见了他的心声一样，小野田关上了窗。

“参事官叫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一句话的吗？”

“不，其实还有。”

“那就好。我原本想说，堂堂参事官是不用跟一介巡查解释这种小事的。”

“你又来了——”

“我们之间过去没有，将来也没有任何关系。”

被抢先一步说出了断绝关系的话，小野田哑然失笑。

那现在呢？小野田忽然很想揪住最喜欢语法的杉下右京言语上的失误好好问一问，那现在呢？不过问了也没有必要，因为现在提问，对对接下来事态的发展也没有影响。所以他就没有问。他又没有杉下右京一样的好奇心，他深知有些问题是没有答案为好的。

他清了清嗓子稳住身形，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和平淡的语调，抿了抿唇，似笑非笑地开口。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还要邀请我器重的后辈杉下君来参加我的婚礼呢。”

杉下右京睁圆了眼睛。只有一瞬间，然后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似怒非怒地皱眉。

“......刑警工作可不比大学清闲。只要我到时候有空的话，一定接受邀请。”

“喂，你不好奇是什么样的女人吗？”

“不就是您上司的女儿吗？是个美人，性格也很温柔。”

两个人都把一句「不像我/不像你」吞了回去。

————

杉下右京退出门后在心里迅速地算了笔账。

左派学生运动背景，重新获取警察信任从闲职调到重要的高层职位用了十年。小野田公显还不到四十岁，在系统里已经算爬得太快了。风言风语说他是手握高官的把柄，颇遭忌惮。反而，娶上司的女儿这一着棋，大概能够彻底而有效地打消警视正以上所有官员的疑虑。

单靠能力的话，太可怕了，也要给人留点无耻的，公开也不致损害前途的话柄，才能滴水不漏地融入进集体里去啊。

是的。

他快四十岁了，是该结婚了。